|孤独的理科诗人|
中国海洋大学/毕雪
那一天是晴天还是阴天，下雨还是下雪，我都记不得了。他们说，与众不同的日子要有惊天动地的开场，就像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侣分手时一般会天降瓢泼大雨那样。事实证明此言非虚，然而当时我却太粗心。以致后来，在无数次回想起这一段过往之际，我常常会感到后悔，后悔曾助长群体的冷漠去伤害一腔热忱的你。
那是我们的高三时代。在听过了太多关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天道酬勤”“苦尽甘来”一类的人生箴言之后，高考像是悬在头顶闪着寒光的刀刃，让所有高三生都充满了不言而喻的焦灼感。我们这群理科生终日埋头在层层叠叠的试卷和练习册中，试图用题海战术在那场决定人生的考试中换取一点儿和未来谈判的筹码。文理分班后的第一天，我们年轻的班主任带着一行十人走进了教室，而完全投入在数学小考中的我们甚至没能察觉他们的到来。班主任满意地环顾四周，笑着清了清嗓子，他说：“大家暂停一下，我们班要迎来十名相当优秀的新同学了！让我们欢迎二十班的前十名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前十名？！很多人像我一样猛然抬起了头。
一排人正抱着书包略显局促地站在讲台上，接受我们热烈的掌声。同桌的笔还抓在手里，一拍手笔直接飞出去。他俯下身子伸长手臂去摸索，脸都趴在桌子上了，眼睛还不肯离开讲台上的这十名佼佼者，好像可以根据面相判断出下一次月考中哪一个会给他的名次带来新的威胁。我听了几个中规中矩千篇一律的自我介绍，耐心终于耗尽，开始琢磨刚才做了一半的数学题。忽然，班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这使我再次抬起头来。第十名的男生正站在讲台中间，脸上露出很窘迫的神情。
他做了什么会有这样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我自然不想错过这个热闹，扯着同桌问怎么回事。同桌说：“嘿，这人可真逗，人家都是自我介绍，他怎么还念上诗了！”问他是什么诗，他说：“我哪知道？什么情人、烈士，还有什么一生的黑夜，这么琼瑶不去读文可惜了！”
一个在自我介绍时念诗的理科男，我对他产生了好奇。
然而在短暂的走神之后，我还是再次低下头去，继续算我的数学题了。
高三的时间是插了翅膀飞着走的，我还没来得及找到一个不太生硬的方式问这位新同学究竟念了什么诗，月考就轰轰烈烈地来了，像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在准备月考的时间里，班里所有学生的眼眶都像画了烟熏妆一样带着睡眠不足的阴影，袋泡咖啡和茶的香气整日在教室里弥漫。课间十分钟就足以让我们陷入深度睡眠，放眼望去一倒一大片，如同整个班级被炮弹轰炸过，场景颇为壮观。月考结束后，我的作文竟然被当成范文印在卷子上发给了全年级的同学，这真是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那篇传说中的范文，经过了应试教育的加工，套路和大家的作文是大同小异的。老师选中它，倒不是说我的文笔有多么惊才绝艳，而是因为我用了一个冷门的例子——索尔仁尼琴。这是一位命运坎坷的俄罗斯作家，虽然我从未读过他的著作，却并不妨碍我背下他的生平和那句经典名言：“我绝不相信这个时代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义和良善的价值观，它们不仅有，而且不是朝令夕改、流动无常的，它们是稳定而永恒的”，也不妨碍我将这个拗口的句子用在作文中抒发满满的正能量。用阅卷老师的话来说，这个高大上的例子让他们“在一片屈原、孙膑和史铁生中感受到了一阵清新之风”。但这件事让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我只感到难以言说的烦躁。我心里完全瞧不上自己写的那篇东西，如今这样广而告之无异于丢人现眼，可是我又无法将这种感受告诉旁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最显矫情，必将受到劳苦大众的谴责，就像学霸考试得了九十九分却向刚及格的人抱怨没考好一样可恶。于是我就在这样的风头无限里为着不可为外人道的心事苦恼着。
接下来的发展很神奇，因为第十名同学主动找上了我。是的，自那之后我在心里给他起了外号，就用他曾经的名次，可惜这次月考他却与第十名擦肩而过了，据说就败在作文上。你会不会以为一个喜欢诗歌的男生必定文采斐然，想必作文也不会差？那你真是太天真。正当我以为他和其他同学一样也是来找我询问作文窍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打发他时，他开口就是一句：“你以前是不是在周记上写过剧本？”
那一瞬间我状若痴呆地张大了嘴巴，惊讶到无以复加：“啊……”
“我们以前的语文老师给我们说过你的，说你很有创意。”他补充道。
“啊……”
他看我这个样子，倒是笑了一下，感叹似的说：“你怎么会想到在周记上写剧本呢？”
我终于回魂，说：“因为每天的生活都是流水账，也没什么可写的啊。”
第十名同学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人难以形容，像是有所顾忌又准备放手一搏的人，目光里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挣扎。我正在疑惑，他却从身后把一个厚厚的本子拿出来递给我，快速地说：“你想不想看看我写的诗？你自己看，别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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