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喻羲还未睁开眼,就听到了沈汐的话。
沈汐负手站在窗边。
窗棱微敞,淡淡的阳光落进来,描摹着她的侧脸,平添了一分柔和。
她没有回头,就着背对喻羲的姿势淡淡道了这么一句,仿佛只是如往日谈论气候一般,语调平平。
喻羲抬眸,他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暗影涌动。
迷蒙,挣扎,痛苦……
半晌,他闭上眼,哑声问道,“虞溪是谁?”
这一句莫名其妙的问话,沈汐听懂了。
她神色不变,“你知道了。”
她的语气平静淡然,没有一点波动,也没有一点意外。
就好似他们在谈论的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可明明那个人,对他们两人来说,都至关重要。
喻羲看不见她的神情,可他能想象得出,那张熟悉的面孔上冰冷漠然的样子。
这个样子他见过太多次了,可从最初的相见起,他就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
哦对,他的确不一样。
喻羲扯了扯唇,又问:“我是谁?”
沈汐嘴角微抿,她慢慢转过身,背后的手悄然收紧。
喻羲看见她的眼睛。
那双眼生的极好,标准的凤眸,狭长,眼尾上勾,却没有一丝烟火媚俗。清冷冷的一眼望过来,叫人不敢直视,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可眸底却如同一漾冰水,清澈见底,又寒凉彻骨。
他想从里面看出一点不同,可是他看了很久,依旧什么也没有。
一如所料。
沈汐仿佛被青年眼中微弱的光芒刺了眼,那点小心翼翼隐藏着的期盼竟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垂下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语气坚定又带着一点叹息,“你就是他。”
喻羲轻轻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觉得自己异常的平静,没有愤怒,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就像所有情绪被抽空,心脏空落落的,疲惫至极。
她说他是,那他就是了。
就像当年,她要他斩断俗世尘缘,改名喻羲一样。
他从不会否认她的任何话。
喻羲眼眸微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竟显现出几分脆弱,“弟子有些累了,还请剑尊容弟子休息片刻。”
沈汐顿了顿,心中忽然生了几分犹豫。
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
百年苦修,一朝散尽。
这样的打击,对于任何一个修仙者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
何况是这个孩子。
这是第二次了……当年她就没能保护好他,叫他走上歧途又惨死魔修之手。
如今……
沈汐的心头涌上一股怜惜,她的语气柔和了些,“你如今修为尽失,就少外出走动。金丹碎裂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找到办法帮你修复。”
她停顿片刻,继续安慰道,“福祸相依,修仙一途本就坎坷难行,或许这也是你的机缘。”
“不要太伤心了。”
喻羲直愣愣地看着她,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修为尽失,金丹碎裂……
这是什么意思?
她在说什么?
她是在说他吗?
怎么可能?!
他明明不久前才结丹,跻身宗门长老之列,正是风头大盛,意气风发的好时候,多少人羡慕嫉恨,多少人讨好巴结。
她却说他金丹碎了,开玩笑的吧?!
喻羲猛地抬头,目光死死地盯着沈汐,想从她连脸上找到一点玩笑的痕迹。
沈汐轻轻叹息,“我会想办法医好你的。你的身体正虚弱,不宜过分伤心,冷静一些……”
“冷静?”
喻羲大声喝道,“你要我怎么冷静?”
一团不知名的火在胸中肆意地灼烧,悲愤,绝望,不甘……种种阴暗的情绪在心口翻江倒海,再也无法压制。
它们露出狰狞可怖的獠牙,一点点啃噬着他的血肉,似乎想要冲破他的身体,将他彻底吞没。
“废灵根的资质,修的是最难晋阶的剑道,你知道我这一步步走来有多么不容易吗?你知道我为此付出了什么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揪紧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如今你叫我冷静,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早就等着看我的笑话!”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空气仿佛僵化了,凝结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重不安。
一时之间,只余喻羲粗重的呼吸声。
沈汐一直没有说话,她的目光中似乎还带着一点疑惑,像是不解喻羲为什么会爆发出这样大的怨愤之情。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良久,喻羲侧过头,声音沙哑,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剑尊恕罪,弟子一时心绪激愤,胡言乱语,还望剑尊莫要放在心上。”
沈汐轻轻颔首,“无妨,我一定会找到医治你的办法。”
喻羲望着沈汐离开,勉强挂上的温和笑容僵在脸上,如同被人画上去的面具一般。
他慢慢,慢慢地弯下腰背,脸埋在膝盖上,蜷缩成一团。
周遭静悄悄的。
刚还清亮的天色已如入夜一般暗沉,乌云沉沉,风也大了起来,吹动窗棱沙沙作响。
喻羲低着头,一动不动。
他脸上的表情,比死亡还要僵硬,又有点怪异的麻木迟钝。
天际忽而闪过一线白光,滚滚雷声轰然炸响。
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地望着天空。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眸里水光闪动,露出底下尖锐而深刻的黑暗。
这算什么啊?
他明明已经愿意好好做虞溪了。
他不要报仇,也不要强大了,可是为什么连这最后一点独属于他的东西也要拿走,一点点念想都不给他留?
凭什么啊……
喻羲几次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无言。
一阵滚滚惊雷过后,阴沉沉的天际终于落下了第一滴雨。
雨水重重地砸落在地上,很快便凝结成冰。
房间中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低笑。
喻羲眼眶发红,他狼狈地捂住脸,透明的液体透过指缝落到床单上,晕开一团深色的痕迹。
或许……
在众人眼里,他早就是一个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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