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姜桃还是小小的一个肉团子，整个人都是胖乎乎的，完全没有现在这么瘦，知道奶奶不见了，他们把她关进了木头盒子里，小姑娘便只知道抱着他哭，说话都不太利索。
奶奶出殡的时候，小桃子拉着他的袖子，抽抽噎噎的问他：“哥，什么是死啊？他们为什么都说奶奶死了？”
还在上初中的姜渚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叛逆，他板着一张脸，强忍着眼泪，做出一副成年人的冷漠姿态：“死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什么都不会留下，以后你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姜桃大概没有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见到奶奶了，在葬礼上，小孩子一直哭，哭得直打嗝。
最后姜渚背着她，跟着送葬的人上山，她哭累了，便趴在姜渚背上睡着了。
那是姜桃第一次接触到“死亡”，对于孩子来说，这个词离得太远，所以她大概也不会想到，死神会这么残忍，提前几十年的时间，就找到了她的头上。
“我不怕，”姜桃突然笑了起来，“桃子不会消失的，哥，你也别怕，好不好？”
姜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沙哑着声音说道：“好，我不怕。”
姜桃的身体很虚弱，但她还是努力笑得开开心心的：“桃子还想看到干妈家的小宝宝出生，还想再和飞飞姐姐玩，一一也说，生日的时候要带我去看海，而且你和年哥哥不是说，等我病好了，就带我去滑冰吗？”
她笑吟吟地看着姜渚，又抬头看向卜瑜年：“年哥哥，我们拉过勾的。”
卜瑜年心里一阵难过，看到她苍白的笑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也笑着点点头。
他其实没有资格说姜渚，因为他自己笑起来，也不见得多好看。
“桃子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呢，”姜桃说，“昨晚上我梦到奶奶了，我和她说好的，等我把没做的事情做完，再去找她。”
“我和她拉过勾，拉过勾的事情，怎么能不算数呢？”
“哥，我们也拉勾勾，等我从手术室里出来，就回家，好不好？”
姜渚眼眶通红，看着她伸过来的小手，便用小指头勾住了她的。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的是小狗。”
姜渚笑着点了点头：“嗯，骗人的是小狗。”
最后姜渚还是同意了主治医生的手术建议，虽然只有百分之十的成功率，但那好歹是有希望的，总归比另一个选择要好，到这种时候，就算成功率只剩下百分之0.01，他也不得不试试了。
其实选另外一条路，姜桃便不用受那么多的苦，可是姜渚不舍得，说到底，他还是自私的。
他想让姜桃留下，留在这个世界上，看着她长大，变成漂亮的大姑娘，谈男朋友，如果那个男孩对她不好，他就去把那人揍一顿，以后没有人送她出嫁，自己去送，牵着她的手，交到另一个可以继续保护她的男性手上。
如果是这样的人生，以后姜桃还会有小宝宝，那个小宝宝刚刚会说话了，也许还会嗫嚅地叫他“舅舅”，叫不清楚，会听成“豆豆”。
未来可期，原本该是这样的。
未来可期啊！
卜瑜年去交了手术费回来，发现姜渚没有等在手术室门口，而是站在吸烟区，一根又一根抽着烟，他身旁冰冷的窗玻璃外，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仲夏的暴雨即将倾盆，狂风卷地，无比萧索。
卜瑜年把手术费的收据拿给他，姜渚看也没看，直接塞进了裤子口袋：“谢谢，算我欠你的，今后一定还你。”
奶奶留给他的老屋赔偿金，以及老人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金，早就花完了，本来筒子楼那房子的补偿金，因为房产证上是姜爱华的名字，钱自然也是到了他的手上。
可是住院和治病是一个无底洞，再多的钱，也不够花，姜渚没想过要找卜瑜年，可是现在他的手头上，可以说是一分钱也没有了。
卜瑜年一声不吭地抽走了他嘴里叼着的烟，掐灭之后扔进了垃圾桶里，眼神冷冽地看着他：“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姜渚勉强的笑了一下：“我知道，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卜瑜年叹了口气，轻轻地打断了他：“你知道个屁。”
“你要是真的知道，现在就不该站在这里抽烟。”
姜渚咬咬牙，恶狠狠地把头偏过去看向窗外，好像那副狂风卷地的景象是什么美景似的，他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高楼大厦，手指摁在窗框上，手背上青筋凸起，浑身都在发抖。
“宝贝儿，你知道这是不可能避免的，”卜瑜年抬手把他拥进怀里，差点被兜头而来的悲伤和绝望淹没，“生老病死，都是。”
雨是在午夜的时候下起来的。
在姜桃小小的躯体里，血友病和血癌两重疾病交杂折磨着这个孩子，痛起来的时候会整宿整宿睡不着，很多成年人都难以忍受，但这个小姑娘懂事的让人心疼，她天生就比人敏感，又是长在那种缺乏父爱母爱的环境下，只能过的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得到了爱和温暖，便加倍的珍惜，如履薄冰一般担惊受怕，为了不让人担心，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忍着。
可是有时候上天就是那么喜欢和人开玩笑，譬如不给忍饥挨饿的人箪食壶浆，不给筚路蓝缕的人迢递之道，不给身陷囹圄的人解脱之法，因此善良的人呢总是不得善终，作恶的人总是在人死灯灭以后，才会得到惩戒，而最美好的事物，往往会被残忍的破坏。
手术进行了将近六个小时。
天明的时候，暴雨停歇，初阳东升，新的一天在万丈光芒中崭露头角，重新降临在世上，西山的衔烛之龙也终于睁开了双眼。
一道伴随着朝阳出现，难得的奇景，被拍到了估计也能吹一个“百年难遇”了。
医生和护士就是在这百年难遇的奇景当中走出了手术室，熬了一个通宵的卜瑜年和姜渚盯着通红的双眼站起来，明明一宿没有睡，可是两个人都没有觉得很困。
主治医生摘下口罩，脸上的表情沉痛而无力，他仿佛在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结束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生死”的跨度和沉重。
他沙哑着声音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这一次，没有了后文。
姜桃仅仅八年的人生就在这个美丽的早晨画上了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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