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霍霄依然埋首案牍，大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势头。
项冲披头散发，随意套了件裘皮外袍，推门进来，夺下他手里的一份公文：“你心里存着事儿，根本看不进去。不要勉强自己了。”
“你怎么老拆我台？拗个造型还不行了？”霍霄目光顺着项冲脸上滑到白玉似的喉头，然后硬生生挪开，转到案上莲花灯，“万一无极子在搞个夜袭呢？我还不想成谭淼第二。”
项冲凑近霍霄：“谭淼怎么判的？”
霍霄满鼻子项冲身上皂角的香气，头昏昏的。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个畜生，于是赶紧边上挪了挪，沉声道：“谭淼送到廷尉去了，杨卓判了他腰斩弃市，家眷都流放凉州，明日就要行刑。陛下新娶了皇后，秋大祭后，按例要大赦天下，杨卓抢在大赦前结案，这是往死里整高峨的人。没老萧的意思，他下手不至于这么狠。”
项冲道：“廷尉上下都是司徒的人，京兆尹府经常不把案子送廷尉复核，这样就可以独占民间交的赎罪金。他们以往不出声，故意纵着谭淼，等的就是陛下容不下谭淼的这一天。多行不义必自毙——郑庄公对付公叔段，用的即是此策。”
霍霄试着回忆萧司徒的形象：萧豫看上去脾气很好，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他不像高峨声如洪钟，说话总是慢慢的，也不像邓直那样喜欢出风头。
只有大朝上有人争得脸红脖子粗，萧豫才会出来劝和——可只要老萧发了话，争执的人会立即停下。
“老萧平日悄无声息，连女儿不明不白没了，也能忍，他处处让着外戚，不动则已，一动手就是杀招，最厉害的是，他能摁住手下的人陪他一块儿忍耐，这种如臂使指的控制力，就是袁瑁在世，也望尘莫及。”霍霄神色峻肃，“谭淼下去，得利最大的还是廷尉府，赎罪金往后都得往廷尉府里送。”
项冲道：“太尉的钱袋子没了，如果不找到新的财源，北军的开支就撑不住了。高毫固然有罪，可他和谭淼一样，也是个顶缸之人，没有太尉的首肯，朱家和谭淼岂敢疯了似地敛财？”
“我今天查了查，北军五个营的用度竟然比九镇军还多，一个营的花销都快赶上羽林营了，可羽林营是禁卫军，那都是万里挑一的。北军要比肩羽林营，也得看国库撑不撑得住。”
霍霄掏出薄荷油，点在太阳穴上醒醒脑子。
“光靠兵户营的屯田粮供着，这哪儿够用？为了养活北军，陛下弄出个赎罪金，这歪门邪道一开，下面人还不拼命钻空子？没罪的也给按上罪。我在考虑要不要上疏，请求废除此法，可赎罪金没了，北军的开支到哪里去补？”
项冲这才想起霍霄还兼着个散骑常侍的职，每月都要匀出三天去宫里学治国方略。霍霄原来是被当成军人培养的，政务学得不多，但他在军队里泡大，具备基本常识，至少知道养兵该花多少钱。
项冲换了个舒服的盘腿坐姿：“与其拆东墙补西墙，不如想想症结所在。北军为什么花钱那么猛？这些钱真的用在练兵上了吗？据我所知，不少北军兵户家眷还在军屯耕种补贴家用，他们的日子过得远远不如羽林军。”
这时天气已经很凉了，霍霄却莫名燥热，他喝了口凉水润润嗓子，咳嗽一声道：“那个……乘凤，你先把衣服穿好，孤男寡男，注意安全，别太把我当个人。”
“你在袁素面前不挺浪荡吗？”项冲微笑，把散开的领口收好，“原来都是装的，你怕他取笑你还是个处男？”
“是啊，我是个处男——处男怎么了？”霍霄不高兴了，“这年头当处男还丢祖宗脸了？”
“没怎么。”项冲一手托腮，上下打量霍霄，“恒昌公主眼光很好，和我一样，一眼就看中了你。我没和你说过吧，我是出雁阳关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呢，眼睛亮晶晶的。”
霍霄一直极力避免提到恒昌公主，项冲无所谓似地说出来，倒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默了一会儿，索性把话挑明了：“我会想办法推掉的，在解决掉这个问题之前，咱俩不要真的在一起，对你对我都好，我不想被陆离他们戳脊梁骨，骂我不是个东西。”
说完这些，霍霄真想为自己鼓掌喝彩，坐怀不乱到此等地步，简直是柳下惠第二啊！
不管项冲感不感动，反正他自己是感动了。
“你想做皇帝吗？告诉我实话。”项冲忽然圈住霍霄的脖子。
两人鼻尖对着鼻尖，霍霄满鼻子都是项冲身上丁香的气息，他心旌摇曳，硬是伸出手把项冲的脸往后掰了一点，使他们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霍霄垂下眼：“我现在没想那么远，就想活下来，我不信命，只信我自己。”
“我信命，我信天命在你，就算你娶了恒昌公主，我也愿意继续追随你，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项冲瞳孔中倒影出男人的脸，幽深得要把人吸进去。
霍霄说不上来此刻的心情，像吃了掺了枣蜜的酸马奶，酸里夹带微甜：“乘凤，你这样死心眼，很容易被人骗财骗色，人还是得多为自己考虑。”
“我表现得这样懂事，你是不是很感动，想着一定不能负我？”项冲意味不明地一笑，“瞧，傻大个儿，你又陷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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