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事|
江南大学/龚书凝
那天夜里，我躺在宿舍的床上，被走廊里的猫叫声惊醒。
深夜里的猫叫声总是带着些凄厉的味道，让人听起来惶恐与不安。我们总是不自觉地从它们近乎哭诉的嘶吼中听出些痛苦又愤恨的情绪，殊不知它们歇斯底里的叫声里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与疯狂。
每次听到猫叫声，我都会替阿柏羡慕它们。
阿柏是我喂过的许多猫中长得最没有特色的一个，深灰色虎斑与白色相间的毛色，绿色的眼睛，瘦瘦小小的。小时候因为一次意外，它的腿被门夹了一下，可能夹得还是挺厉害的，从那以后看它走路总有些一瘸一拐，我觉得它有点像港剧《潜行狙击》里的苏星柏，于是干脆就叫它阿柏了。
虽然瘸腿，但阿柏凶过所有猫。为了吃独食，它赶走了它的妈妈大花，每次它吃东西的时候，只要有猫靠近，它都会恶狠狠地从喉咙口发出呜呜声，停下咀嚼，只是瞪着面前的猫。如果这个不识相的家伙还不走，它就会往前走两步，于是对面的猫就会面露怯色地往后退，最后一扭头三步并作两步地消失了。很快，我们这一带就没有别的猫了，只剩下它一个。
我喂过很多猫，让我怕的猫只有阿柏一个。
我有时候不敢看它绿色的眼睛。它的瞳孔常常细成一条线，每次眼神相撞，它都会盯着我看，瞳孔忽大忽小，好像随时准备战斗，它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直到我移开视线为止。
我总担心它下一秒会冲上来挠我，然而它并没有。它只是比它的妈妈以及大多数我所见过的猫戒心更大，或许是被夹了腿留下的后遗症，如果它是人的话，那一定是心理不太健康的那一种。
那年初夏楼道里突然出现了很多蟑螂，于是不知道哪位好心的邻居在楼道里放了蟑螂药。我也不知道阿柏是怎么鬼迷了心窍，竟然跑去吃那蟑螂药。
尽管没有证据证明阿柏一定是吃了蟑螂药，也没有人亲眼看见，但是除此之外，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诱因，能直接导向它的死亡。
那天我晚自习回家，看到阿柏趴在我家门口哀号。它的叫声很凄切，呜啊呜啊，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拖得长长的，最后音调逐渐掉下去，落下一个绝望的尾音。我以为它又被什么东西夹了腿，于是旧患复疼，想着过些日子也就好了吧，就没有理它，只是给它添了点粮。谁知道它越叫越大声，越叫越惨，隔了两道门我还能感觉到它的歇斯底里。
我第二次看它的时候它的叫声小了很多，只发出低低的呜咽。它在窝里蜷成一团，眼神很无助，它吃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不用我移开视线，它的眼神开始自己躲闪。我突然觉得它不是脚伤，而是别的什么地方不舒服。外公疑心它吃错了什么东西，提议明天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看，我想也好，十一二点的深夜里，我蹲下来看着它，很认真地告诉它不要怕，明天就好了，然后关门回屋。
除了阿柏自己，大概谁也没有料想到它是没有明天的了。第二天清晨，树上那些令阿柏很讨厌的鸟准时地叫起来，当光线透过那扇布满了灰的窗户照进黑漆漆的楼道的时候，阿柏已经趴在地上死了。
阿柏一动不动，它保持着生命最后那个令它痛苦的姿势。我第一次触碰到被抽掉了灵魂的身体，僵僵的冷冷的，像一个标本。
阿柏被放在一个盒子里，盒子被放在一条河里。那天下着雨，我总能想起它掉入河里的样子，泛起的涟漪与雨水混在一起，很快消失不见，谁也不知道它会漂去哪里。
某一时刻，我坐在教室里，忽然想到，它会不会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水里很冷很黑，它在漂来漂去的过程中一点点腐烂一点点溶解，它的皮毛，它的骨头，它的一切，每到一个地方，都沉淀一部分，最后分散到了它能去到的所有地方，远得不可想象。
阿柏就这样死了，它是我见过的死掉的第一只猫，也是唯一一只猫。
我喂过很多猫。它们大多是自己毫无征兆地来，毫无征兆地走，我总是假想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猫的桃花源，那是它们的乐园，走掉的猫都去了那里，它一定是存在的，只有我们这些人类不知道它在哪儿。
直到阿柏死了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桃花源。流浪猫的生命是一场短暂而精彩的狂欢，不在乎结局是怎样。最开始的时候，每次有猫消失，我都会到处去找它们，找不到了以后我就哭一场，然后继续我的生活。后来它们来来走走，我慢慢学会了接受，我试着用祝福去替代寻找，不管它们去哪里，至少要活得比在我身边好，就算没有安逸的桃花源，至少要有个自在痛快——这就是我最简单的祝福和希望。
我认识很多猫，而我却不懂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它们有它们自己的社会，它们一次次在我面前预演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它们从来不属于我，我也帮不到它们什么。它们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在这座城市里流浪，为一餐温饱，一个窝而欣喜，却也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人心莫测。它们总是与人类保持安全距离，衡量着他们是敌是友，若是真正遇到了会善待自己的人，就毫不吝啬地交出信任与依赖。我想阿柏戒备了我这么久，最后多多少少是信任我的，它一定很想我救它，那么门关上的一刹那，它的心里是什么？是恨吗？是绝望吗？还是多少有一些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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